利德尔•哈特有一部不太为人所知的著作,书名叫《山的那一边》。这个书名来自著名的威灵顿公爵,就是因为在滑铁卢之战中打败了拿破仑而青史留名的那位英国元帅。
威灵顿公爵有一位挚友叫约翰•威尔逊•克罗科尔,担任过英国第一任海军部长。有一次威灵顿公爵和克罗科尔一起旅行。旅途漫长而无聊,两人就以猜测山的那一边究竟是什么地形来消磨时光,而威灵顿公爵屡猜屡中。
克罗科尔非常惊讶。威灵顿公爵回答说:“你知道为什么吗?为了猜测山那边的情况,我付出了一生的精力。”
利德尔•哈特说,“山的那一边”,在军事上,就是指分析和判断对手情况的能力。这种能力,往往只有久经沙场的老手和高手才具备。 拿破仑在总结自己的战争经验时也说:“猜测敌军意图,揣度他对你的看法,隐藏自己的意图和目标,用佯动迷惑对方,用诡计欺骗对方,详细制订计划,在最有利的条件下与敌军作战,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都始终是战争艺术的核心。” 所以若米尼曾经讲过一段非常精彩的话:“假使要我考选将才的话,对于能够把敌人行动判断得清清楚楚的人,我会把他列入第一名,而对于深通战略理论的人,却还要摆在次一等。因为这种理论讲起来固然头头是道,而实际应用起来却非常困难。” 但是不幸的是,正如若米尼所言,尽管几乎所有的将军都知道“知彼知己”的原则,真实的战争史却再次验证了“知易行难”这句格言是多么正确。 知道一个道理很容易,真正做到却总是很难,就是拿破仑这样的天才也不例外。 滑铁卢之战那天用早餐的时候,拿破仑信心满满。他兴高采烈地对身边的参谋人员说:“我们获胜的机会至少是90%,而失败的可能性不到10%。” 在拿破仑的眼里,威灵顿的杂牌军队不堪一击,一拳就可以将其打翻在地。滑铁卢之战,不仅使拿破仑输掉了战役,而且输掉了整个帝国。 当希特勒入侵苏联时,他得到了德军几乎所有高级将领的支持,包括号称最具有战略头脑的曼施坦因。而事实上,巴巴罗萨计划依据的全是一些不切实际的假设。在那一天,德国在二战中的悲剧命运就已经注定。 但这并不是德国在二战中唯一的一次误判。珍珠港事件后,当希特勒宣布德国向美国宣战时,国会大厦响起的是雷鸣般的掌声。没有人知道,希特勒正在将德意志民族引入多么大的灾难。 这样的错误实在太多了。二战之前,法军的作战计划是以四个认知为基础的:(1)马其诺防线是不可能被突破的;(2)阿登山区足以限制大兵团的运动,尤其是对于装甲部队而言;(3)比利时是中立国,必须等到德国侵犯了其中立之后,法军才能进入比利时境内;(4)德国人还是会采取1914年的施利芬计划,也就是以比利时为主要方向发动入侵。 他们对最后这一点尤其确定,因为比利时中央平原最适宜装甲兵的活动。所以法国所制订的战争计划的要点,就是如何去阻止这个比利时中央平原落入德军之手。 最后的结果,你当然早就知道了。 国民党发起内战时,也曾经做过战略评估。在对双方的军队规模、装备水平、经济基础等方面进行比较之后,陈诚给出的判断是国民党军占据绝对优势,三到六个月即可解决内战问题,而何应钦的评估结论是需要两到三年。 蒋介石选择了陈诚的判断。三年之后,战败的国民党被赶到了台湾。 甚至麦克阿瑟也不能幸免。仁川登陆之后,著名的美国专栏作家约瑟夫•艾尔索普来到麦克阿瑟身边,向他发出中国可能参战的警告。 麦克阿瑟对此嗤之以鼻:“艾尔索普,实际上如果你还准备待在这儿的话,我觉得你在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 麦克阿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我们再将目光在历史长河中放长一点,你会发现这样的记录还会有一大串:拿破仑1812年入侵俄罗斯,美国1965年直接介入越南战争,苏联1972年入侵阿富汗,萨达姆1990年入侵科威特…… 人类不断地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以错误的方式和错误的对手打那些错误的战争。 失败的结局往往是因为错误的决策,而错误的决策又往往是因为错误地认知和判断了形势。 为什么这么多的战略认知会错得这么离谱? 当然,这跟战争本身有关系。战争的特点就是复杂、易变、模糊、充满了不确定性。用克劳塞维茨的话来说,军事行动所根据的因素总有四分之三隐藏在迷雾之中。 在这样的环境下,“知”本身确实并不容易,永远会有你预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伯罗奔尼撒战争是希腊历史上最著名的一场内战,战争的双方分别以雅典和斯巴达为首。而这场战争的起点,是底比斯偷袭普拉蒂亚。 底比斯是斯巴达的盟友,而普拉蒂亚属于雅典阵营。普拉蒂亚与底比斯相距不到8英里,地理位置极为重要,两个城邦是多年的宿敌。底比斯一直想控制普拉蒂亚,普拉蒂亚内部的寡头派,也早就与底比斯人进行了勾结,希望借底比斯人之手,推翻自己城邦中占主导地位的民主派。 公元前431年,底比斯精心制订了入侵普拉蒂亚的计划。计划看起来完全是建立在知彼知己的基础上的: 普拉蒂亚只是个小城邦,公民不到1 000人,可以轻松得手; 普拉蒂亚城里有寡头派甘心做底比斯人的内应; 普拉蒂亚的靠山雅典此时正陷入和斯巴达的对峙,自顾不暇,没有余力派兵救援普拉蒂亚; 为了保险起见,底比斯决定采取晚上偷袭的方法。 该了解清楚的都了解清楚了,能想到的问题也都考虑到了,一切准备妥当。 于是公元前431年3月,一个乌云压城的夜晚,一支300多人组成的底比斯先头攻击部队,偷偷潜入了普拉蒂亚的领地。 最初,一切似乎都天衣无缝。这支先头部队在入夜时分到达帕拉提的城门。城内的内应制服了守卫,打开了城门,占领了措手不及的普拉蒂亚。底比斯主力部队也正在飞速向这里赶来进行增援。看来大局已定。 然而,一个意外发生了。暴雨突然降临,阿索波斯河水位暴涨,河岸都被淹没了。正在赶来的主力部队火炬被大雨浇灭了,在一片黑暗中,在山区的小路迷失了方向。 而这时,已经从惊慌中平息下来的普拉蒂亚人突然发现,其实进入城内的敌人并不太多。 勇气立即恢复了,他们凿穿房屋之间的墙壁,聚集在一起,并迅速开始了有组织的反击。 这下子轮到底比斯人陷入恐慌了,他们原来预期的是,至少在主力到来之前,他们都可以轻松控制局势,然而事实上普拉蒂亚人并不轻易认输。 普拉蒂亚重装步兵在街道上向底比斯人发起进攻,妇女和奴隶则爬上屋顶,一边喊叫一边向入侵者投掷石块和瓦片。 在黑暗而陌生的城市里,底比斯人如无头的苍蝇,只顾四散逃命。熟悉地形的普拉蒂亚人不断追击、砍杀。一些底比斯入侵者被俘虏然后处死,剩下的底比斯人也被迫投降。 当底比斯的援军终于赶到时,他们看到自己的先头部队已经全部被歼,而城门也已经牢牢地关闭了。 这就是我们前面讲过的战争中“知”的一个特点:你以为你知道,其实你并不知道。 毫无疑问,这确实增加了我们在战略认知上出错的可能性。 不过,这并不是问题的全部。复盘我们上面所说的各个案例,我们就会发现,在这些错误认知的背后,是决策者都过高地估计了自己,过低地估计了对手。 过度自信,从来都是人性的组成部分。 心理学有一个专业名词,叫“优于平均效应”: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的能力和表现要超出人类的平均水平。 有学者做过这样一个研究:研究者向1 000名工程师发了问卷调查,请他们就自己和同行的业务水平做一个评估。你猜结果是什么?超过33%的工程师认为,自己的水平处于行业的前5%。 这显然不科学。 无独有偶,还有一个同样的研究项目,这次是面向一群大学教授的。94%的教授认为自己的水平,在自己所在的专业领域,可以进入前50%。 企业家也好不到哪儿去。多项研究表明,企业投资项目的成功概率只有33%。然而调查结果显示,有1/3的企业家认为自己的成功概率将是100%。再加上其他的数据,平均算下来,认为自己的成功概率会在70%以上的企业家,占到了80%。 将军们呢?恕我孤陋寡闻,我还没有看到关于军人的研究数据。但是我可以告诉你这样一个史实: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参战方都认为自己将是赢家,几乎所有的参战国都是兴高采烈地进入战争的。 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是如此。你可能知道这样一个段子:如果你让组织里每个人都说一说自己对组织成功所做贡献的占比,加起来你会得到300%。 其实这也算不上是段子。桥水的创始人达利欧说,在桥水,这一数字是301%。 心理学中还有一个概念,叫“基本归因错误”。这一概念说的是,当我们评价自己时,我们通常会把成功归因于自己,而把失败归因于环境。 但当我们评价别人时,却恰恰相反。 对于战争或者竞争中的决策者来说,这种过高估计自己优势的心理倾向,会带来一个严重的问题,就是会让决策者的认知充满了错觉,甚至产生一种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虚幻,因而无法对所处的态势形成真实的感知。 无知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自以为知道。 不过,让你看不到真相的,可不仅仅是过于乐观。研究表明,人类的认知还有一个弱点,这就是我们总是以自己喜欢或者希望的样子来观察世界,而不是以其本来面目来看待它。 人对世界的认知是有选择的。人往往只看到自己相信的东西,或者希望看到、愿意看到的东西。这就会让我们对很多信号视而不见。 伦敦大学学院神经学家塔利•沙罗特等人发表在2019年英国《自然•神经学》的研究成果表明,人的大脑具有阻止我们看到反对意见的力量。当某个信息不符合我们的世界观时,大脑会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沙罗特举例说:当人们在互联网上搜索时,如果初步结果提供的是自己不想要的信息,他们就会停止搜索。参与实验的伦敦城市大学研究人员安德烈亚斯•卡珀也说,他们的研究发现,当人们意见不同时,大脑就不能记录反方意见。 这种认知的局限和上面我们所说的过于乐观结合一起,就会形成所谓的认知偏见,蒙蔽了决策者的眼睛。 尤其是那些过去曾经很成功的决策者,一帆风顺的经历会让他们越发自信,甚至志得意满。这样的决策者,认知上的偏见往往会更加严重,并最终形成致命的战略盲点。 在战争中,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对真实的情报视而不见?原因就在于决策者过于相信自己原来的认知与判断。尤其是当这种自信发展到狂妄的地步的时候,决策者就不可能相信那些跟自己原来的判断不相符合的东西。 在孟良崮战役中,张灵甫其实有很多机会可以逃过覆亡的命运,大量的情报都在显示华东野战军已经准备对他下手。但是,张灵甫始终认为共产党军队根本不具备吃掉整编七十四师的能力,因而对于华东野战军已经准备围歼他的情报,一概斥为虚妄。 当一个指挥官因为偏见而失去基本的判断能力的时候,最好的情报也没有价值。 雪上加霜的是,不愿意相信与自己的认知不符合的情报的那些决策者,还往往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不仅闭上了自己的眼睛,还会堵住别人的嘴巴。 因为不喜欢坏消息,所以连带不喜欢带来坏消息的人。 听过“花剌子模的信使”的故事吗?据说中亚古国花剌子模有个奇怪的风俗:凡是给君王带来好消息的信使,就会得到提升;而那些给君王带来坏消息的人,则会被送去喂老虎。 在这样的组织中,慢慢就会形成这样的机制与文化:那些看到真相的人不再会说出真相。决策者越来越听不到真实的声音,组织对真实世界的认知与反应能力也就会越来越迟钝。 曾经有历史学家评论说,如果说希特勒能够听取与他的判断不同的忠告,比如布劳希契在敦刻尔克问题上、加兰在不列颠之战期间、曼施坦因在斯大林格勒战役时、隆美尔在阿拉曼战役之前、古德里安在库尔斯克会战之前,以及许多将领在任何其他场合提出的积极建议,德国在战争中将处于更加有利的地位。 事实是,那些试图向他提出逆耳忠言的高级将领——哈尔德、蔡茨勒、古德里安、曼施坦因、克卢格——一个个都被他先后革了职。 一个不愿意听到真话的领导,必然会有无数个不愿意说出真相的下属。 越来越多看到真相的人开始保持沉默。德军的战争也越来越成为希特勒“一个人的战争”。而希特勒的自欺欺人,最终将德国引入无可挽回的败局。 所有那些屏蔽掉刺耳声音的组织,最终一定都会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 遗憾的是,这样的一幕,在任何时代、在任何类型的组织,也包括商业组织中,我们都能不断地看到。 曾经的手机巨头诺基亚却在手机业务上失败了,原因究竟是什么?表面上看来,是战略和技术上的失误,其深层的原因,却是源于组织的自欺。 欧洲工商管理学院(INSEAD)的研究者在对诺基亚公司76位原高管人员、中层管理者、工程师和外部专家的访谈之后得出了结论:诺基亚是被“个性很强的领导人和胆小怕事、害怕说出真相的中层管理者”毁灭的。 一位诺基亚的中层经理讲,当他做一个图表时,他的上司告诉他,要把小数点向右移动,这样才不会被骂。然后,他的上司就拿着这个改动后图表,向高层做了汇报。 这位经理说,有些时候,每个人都知道出了问题,但是我们会想,“为什么要向高管们报告这些呢?它不会使事情变好”。 一层一层的隐瞒,一层一层的过滤,信息未能上达,坏消息都被屏蔽,真正的问题被掩盖。为了KPI(关键绩效指标)人们开始作假,中层向高层报喜不报忧。高层被蒙在鼓里,缚入信息的茧房。核心的决策层几乎丧失了基本的现实感,不清楚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什么,当然也就无法做出正确的决策。 一直到诺基亚把自己卖给微软时,CEO还很困惑而委屈地说:“我们没有做错什么。” 你看,高估自己优势的人性导致的错觉,认知偏见导致的战略盲点,再加上听不到真实声音的组织文化——这三项之中有了一项,就可以让你无法看清真相。 三项加起来,恭喜你,再好的组织也足以被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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