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们让贝拉斯福德的门卫转交廷克一张没有签名的字条:
如果你想看到你的打火机还活着,那么六点四十二分在34街和第三大道的拐角处见面。一个人来。
我认为他来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五十,伊芙认为是百分之一百一十。他从出租车上下来时,我们穿着军用防水短上衣,在高架铁路的阴影里等着。他穿粗斜纹棉布衬衫和羊皮大衣。
——把这个扎起来,我说。他遵命。 ——你那些老规矩怎么样了?伊芙逗他。 ——呃,我按时起床,和平时一样打完壁球后吃午饭…… ——很多人要到一月的第二周才能取得成功。 ——也许我开始得晚了点儿? ——也许你需要帮助。 ——哦,我太需要帮助了。 我们用深蓝色方巾蒙住他的眼睛,领他往西走。他是个不错的运动员,不像眼睛刚失明的人那样伸手乱舞,他顺从我们,我们推他穿过人群。 又开始下雪了,大片的雪花慢慢飘过地面,有时蹲在你的头发里。 ——下雪了吗?他问道。 ——不许提问。 我们经过公园街、麦迪逊广场、第五大道,我们的纽约同胞匆匆擦肩而过,冷漠如常。我们经过第六大道,看到国会大剧院六米高的大圆顶在32街上方熠熠发光,就像一艘远洋客轮切过大厦的正面,来看早场的人们鱼贯走入寒冷中,他们欢快、从容,显出疲倦后的自我满足,这是新年第一夜特有的,他听得到他们的声音。 ——我们去哪里呀,姑娘们? ——闭嘴,我们警告他,转进一条巷子。 怕雪的大灰鼠急急蹿过烟灰桶,头顶上,防火梯像蜘蛛一样爬上楼房的侧面,只有剧院紧急出口亮着红色的小灯。我们经过那里,在一个垃圾桶后面停下来。 我解开廷克的蒙眼布,嘘了一声让他安静。 伊芙伸手到衬衫里拿出一个黑色的旧奶罩,开心地笑了,眨眨眼,跑回去,防火梯放下的梯子悬在空中,她踮起脚,把奶罩挂到最下面的横杠上。 她回来,我们等着。 六点五十分。 七点。 七点十分。 紧急出口吱呀一声打开,身穿红色制服的中年看门人走出来,暂时躲开已经看了一千遍的面孔。雪花中他像是《胡桃夹子》里丢了帽子的木头士兵。他掩上门,把一样东西卡到门缝里,不让门关上。雪花穿过防火梯,落在他的装饰肩章上,他倚着门,从耳朵背拿出一支烟,点着,吐出烟雾,露出笑容,像个营养充足的哲学家。 他吸了三口烟,才注意到奶罩。有那么一会儿,他自安全的距离外研究它,然后把烟摔向巷子的墙上,走过去,歪着脑袋,似乎要读上面的商标。他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小心翼翼地把奶罩从横杠上取下来,挂在手上,然后把它捂到脸上。 我们从出口溜进去,注意让门继续掩着。 和往常一样,我们猫腰从银幕下面跑过去,走上对面过道,新闻短片在我们身后一闪一闪的:罗斯福和希特勒轮着从长长的黑色敞篷车上向人们挥手致意。我们来到大厅里,上楼梯,穿回楼厅门,在黑暗中摸到最上面一排。 廷克和我开始咯咯笑起来。 ——嘘,伊芙说。 我们来到楼厅,廷克打开门,伊芙率先进入,坐在最里面,我在中间,廷克靠过道。我和伊芙四目相对,她恼怒地假笑一下,好像这样的坐法是我设计的。 ——你们经常这样做吗?廷克悄悄问。 ——只要有机会,伊芙说。 ——银幕黑下来。嘘!一个陌生人用力说。 整个剧院打火机的亮光像萤火虫一样此起彼伏,银幕亮起来,正片开始。 片子叫《赛马场上的一天》,典型的马克斯兄弟的喜剧风格,拘谨世故的开场确立了规范端庄的调子,观众礼貌地接受了。但当格劳乔(Groucho)出场时,观众坐直身子鼓起掌来,仿佛他是过早退休的莎士比亚般的大师,现在重返舞台。 第一卷胶片放完,我拿出一盒枣子,伊芙拿出一品脱黑麦威士忌酒,轮到廷克吃东西时,你得摇晃盒子来吸引他的注意力。 酒转了一轮,又转了一轮,喝光后,廷克奉献出自己的私藏:装在皮套里的一个银瓶。瓶子到我手里,我能摸到皮套上刻着“TGR”。 我们三人开始有了醉意,大笑起来,像在看一部滑稽无比的片子。当格劳乔给那个老太太做身体检查时,廷克笑得直抹眼泪。 我小便很急,再也忍不住,挤到过道里,跑下楼梯到卫生间,没有来得及坐到马桶上就撒尿了,吓得站在门口的一位夫人目瞪口呆。我回来时没有错过多少,不过廷克已经坐到中间,刚才发生了什么不难想象。 我砰地坐到他的位子上,心想,要是我不小心,我门前的草坪上也会有一车大粪的。 不过,如果说年轻姑娘熟谙进行小小报复的艺术,那么这宇宙自有其针锋相对的意识。伊芙在廷克耳旁咯咯直笑,我发现他的绵羊皮大衣拥抱着我,衬里厚实得像绵羊屁股,上面仍有他身体的温热,翻起的领子上雪已融化,湿羊毛的麝香味儿混杂着一丝淡淡的剃须皂味。 我第一次看到穿大衣的廷克,心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形象——土生土长的新英格兰人,穿着像约翰•福特电影中的英雄,被雪弄湿的羊毛令这一形象更为真实。突然,我想象廷克骑着骏马,在广阔的天空下奔驰在林荫道上……或许奔驰在他大学同窗的大牧场上……他们用古董猎枪捕鹿,带着吃得比我还好的猎狗。 散场了,我们和所有人一起从前门出来。伊芙开始像电影里的黑人一样跳起了林迪舞,我抓起她的手,我们节奏一致地跳起来,廷克大声叫好——他本不该这样。在美国,住寄宿公寓的姑娘总是在周六晚上学跳舞。 我们拉起廷克的手,他假装跳了几步,伊芙打乱队形,跳到街上叫了一辆出租车,我们跟着她上了车。 ——去哪里?廷克问。 伊芙马上说艾塞克斯和德兰西。 哦,当然,她要带我们去切诺夫酒吧。 ——司机,去艾塞克斯和德兰西。 司机加大油门,百老汇掠过窗外,像圣诞树的灯串一一熄灭。 “切诺夫”从前是个地下酒吧,一个乌克兰裔犹太人开的,就在罗曼诺夫沙皇一家被拉到雪地里枪杀前不久移民了。酒吧在一家犹太餐馆的厨房下面。不仅俄罗斯黑帮喜欢在那里聚会,俄罗斯另一派的政治流亡者也常常云集于此。只要开门,每个晚上你都会发现两派人马占据了酒吧里不大的舞厅两边,左边是留着山羊胡子的托派分子,他们盘算着如何推翻资本主义,右边是主张独裁政治的一群,他们留着连鬓胡子,还在梦想着能喝上罗纳葡萄酒。就像世界上其他所有的敌对派系一样,这两派想方设法来到纽约,毗邻而居,住在同一个街区,在同样狭小的咖啡厅里聚首,他们可以在此互相监视。他们如此靠近,时间逐渐加深了他们亲近的情感,淡化了他们对立的决心。 我们下车,朝艾塞克斯走去,路过灯火通明的餐馆,转入通向厨房的巷子。 ——又一条巷子,廷克精神抖擞地说。 我们经过一个垃圾桶。 ——又一个垃圾桶! 巷子尽头,两个长胡子、穿黑衣的犹太人在深入思考当今时代,对我们视若无睹。伊芙打开通向厨房的门,我们经过两个在大水池的雾气中劳作的中国人,他们也不理睬我们。煮着冬季卷心菜的锅在沸腾,我们走过去,马上有窄小的台阶通向地下室,那是一个小型冷藏间,橡树门上沉重的铜门闩被拉了很多次,发出柔和的金光,就像教堂门上圣人的脚。伊芙拉开门闩,我们走进锯末堆和冰块堆,后面一道假门打开,有着铜面吧台和红皮长椅的酒吧出现了。 运气不错,一群顾客正在离开,我们一下被推进拥护独裁政治那一派的小包间里。切诺夫酒吧的招待从不问你要什么,只是扑通放下俄式肉馅小卷饼、青鱼和粗话。桌子中央放有炮弹形杯子和装了伏特加酒的旧瓶子。尽管废除了第二十一条修正案,他们还是在浴缸里蒸馏伏特加酒。廷克倒上三杯。 ——我发誓我很快就会进入梦乡,伊芙说着,一口喝掉自己的酒,然后告退去卫生间。 台上一位哥萨克人独自熟稔地用俄式三弦琴弹唱,唱的是一首老歌,一匹失去了骑手的战马从战场上归来,它离士兵的家乡渐行渐近时,闻出了菩提树和雏菊的味道,听出了铁匠锤子的声音。歌词译得不好,但哥萨克人的表演情感饱满,只有流亡者才有这样的情感,连廷克也顿时想家了——似乎这首歌描绘了他也不得不离开的祖国。 演唱结束,听众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不过这掌声也有节制,就像是为一场从容自然的演讲而鼓掌。哥萨克人鞠了一躬,退场。 廷克欣赏地环顾着四周,断言他哥哥也会爱上这个地方,我们应该一起再来。 ——你觉得我们会喜欢他吗? ——我想你们会特别喜欢他,我敢说你们两个跟他会很合得来的。 廷克沉默下来,空杯子在手里转来转去,不知道他是在想自己的哥哥,还是受到了哥萨克人歌声的感染。 ——你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吧,他放下杯子,说道。 这句话令我猝不及防。 ——怎么说?我像是被惯坏的吗? ——不!正好相反,你看上去像是喜欢一个人待着。 ——真的吗? ——我从前也这样,我这么觉得。可这习惯似乎已经不见了,现在要是我在屋子里没事做,就会发现自己在琢磨有谁在城里。 ——我住在鸡笼里,遇到的问题正好相反,我要想一个人待着就得出去。 廷克笑了,给我满上酒。有一会儿,我们两人沉默不语。 ——你一般去哪里呢?他问。 ——什么时候我去哪里? ——你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 在舞台一边,一个小管弦乐队正拿椅子进场调音,伊芙从后厅冒出来,穿过桌子走过来。 ——她来了,我说着,站起来,让伊芙坐回到我们两人中间的位子上。 “切诺夫”的食物是冷的,伏特加酒有药味儿,服务态度生硬,可没有人是冲着吃饭,喝伏特加或享受服务来“切诺夫”的,他们来这儿是为了看表演。 快到十点了,乐队开始演奏带有明显俄罗斯风的爵士乐引子。一道聚光灯穿过烟雾,照出舞台右侧一对中年夫妇,女的打扮成村姑,男的扮演新兵。新兵转向村姑,用无伴奏的清唱提醒她要记得他,记得他温柔的吻,他夜里的脚步声,他秋天从祖父果园里偷来的苹果。新兵脸上涂的胭脂比村姑的还浓,他的外衣尺寸太小,还掉了一颗扣子。 不,她答道。我不会为这些事情记得你。 新兵绝望地跪下来,村姑捧着他的脑袋贴上自己的肚子,他的胭脂染上了她的外衣。不,姑娘唱道。我不会因为这些事情记得你,只会因为你听到的我子宫里的心跳而记得你。 角色分配不当,化妆也外行,你差点笑出声来,因为这表演——如果不是因为前排那位看哭了的成年男子的话。 二重唱结束后,表演者对着热烈的掌声和欢呼鞠了三个躬,把舞台让给一组年轻的舞者,他们衣衫单薄,戴黑貂皮帽。开场是对科拉•波特的致敬,首曲为《万事皆可》,中间穿插两段改编过的小曲,包括“好玩,好吃,好德兰西”。 突然,音乐戛然而止,演员僵住,灯光熄灭,观众屏住呼吸。 聚光灯再次亮起,舞者站成齐刷刷的一排,两个中年演员在舞台中央,男的戴大礼帽,女的穿缀有圆形小金属片的衣服,男主角用拐杖指向乐队: ——奏乐! 所有人唱起结束曲《你给了我一脚》。 我第一次把伊芙拉到切诺夫酒吧时,她讨厌这里,她不喜欢德兰西街,不喜欢巷子入口和水池旁的中国人,不喜欢那些常客——全是假发,全是政治。她甚至不喜欢那些表演。可天哪,这些东西慢慢影响了她,她开始喜欢上爵士乐和悲情故事的融合。她爱那些曾经红极一时现在却已成过气人物的主唱,还有满怀希望笑得露出牙齿的伴唱。她爱那些站在一旁并肩流泪的多愁善感的革命者和反革命分子。她甚至学会了几首歌,在喝高后会跟着哼唱。我猜对伊芙来说,在切诺夫酒吧待一个晚上,有点像是把她父亲的钱寄回印第安纳州。 如果伊芙是想让廷克瞥见并注意到一个他所不熟悉的纽约,那么她做到了。因为在弥漫着漂泊无依之乡愁的哥萨克怀旧曲调让位于科拉•波特无忧无虑的、热情奔放的歌词以及长腿、短裙和心怀未经检验梦想的舞者时,廷克看上去就像个没票的小孩在开幕日被挥手召入了剧院的十字转门。 我们决定今晚到此为止,伊芙和我付账,廷克当然反对,可我们坚持。 ——好吧,他说着收起了钱夹。不过周五晚上算我的。 ——好吧,伊芙说。我们穿什么衣服呢? ——什么都行。 ——好的,比较好的还是最好的? 廷克微笑。 ——我们就试试最好的吧。 廷克和伊芙在桌旁等我们的大衣,轮到我上卫生间,那儿挤满了歹徒们的约会对象,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有三位在洗手池边低低地垂下头。她们和合唱队的姑娘一样浓妆艳抹,一样用了大堆人造毛饰物,足以让她们同样有了进入好莱坞的机会。 回来时,我撞上切诺夫他老人家本人,他站在走廊尽头看着人群。 ——你好,灰姑娘,他用俄语说。你真漂亮。 ——您的灯光不好。 ——我眼神很好。 他朝我们这一桌点点头,伊芙好像在劝说廷克再喝上一小口。 ——那个小伙子是谁?是你的还是你朋友的? ——大概两人都有一点儿吧。 切诺夫笑了,他有两颗金牙。 ——这可不会长久的,我的苗条姑娘。 ——你胡说。 ——是太阳、月亮和星星都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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