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两讲,我们讲的是组织的管理。从这一讲开始,我们讲战略的9个理念。我们首先讨论《孙子兵法》中最核心的理念——全胜。
全胜,顾名思义,就是十全十美的胜利,最完美的胜利。
什么是最完美的胜利?显然就是不用打就能赢,不战而屈人之兵。
关于取胜,孙子有这样一段经典的论述:“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 打仗就是这样:你让对方的国家完整地降服,为你所用,这是最高的境界;你攻破了对方的国家才取得胜利,这是次一等的境界。你让对方的军队完整地降服,为你所用,这是最高的境界;你打败了对方的军队才取得胜利,这是次一等的境界。依次类推,一直到卒、伍,都是如此。 在这段话中,孙子提出了一对非常重要的概念,这就是“全”和“破”。 孙子提出了很多原创性的概念,像奇正、虚实、专分、形势、攻守、迂直等等,也包括全破,这些都是《孙子兵法》中很核心的理念。 什么叫“全”“破”呢?全就是圆满,破就是残破。全和破是两种不同的胜利。 战争最大的特点是什么?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战争是一种暴力的对抗,而暴力的对抗往往会让对抗的双方都付出惨重的代价。 汉代的李广利伐大宛厉不厉害?厉害,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但第一次伐大宛,汉军士卒剩下的不过十分之一。第二次伐大宛,6万人将近5万人没有回来。 近代的英国人打仗厉不厉害?厉害,几乎打遍全球无敌手。但一场布尔战争,让英国人耗费了2.2亿英镑。英国人虽然赢了,国库也几乎打空了。 所以西方有著名的“皮洛士式的胜利”的说法,专门指战争中那些花费巨大代价才获得的胜利。皮洛士是古希腊伊庇鲁斯国王,曾经率军入侵意大利,与罗马人作战。在赫那克里亚会战和阿斯库伦会战中,皮洛士两次打败了罗马军队,自己也遭受了重大伤亡,尤其是损失了大量的军官与骨干。所以在会战结束后,当有人向他祝贺胜利时,据说皮洛士叹息着说:“要是再来一次这样的胜利,就没有人可以和我一起回国了。” 如果你打败了对手,但是自己已经损失惨重;如果你取得了天下,但是天下已经残破不全,那么这样的胜利、这样的天下,有什么意义呢? 企业竞争也是这个道理。如果你打败了所有的竞争对手,但是整个行业已经被打烂了,这样的胜利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看到太多这样的例子:行业中不断升级的恶性竞争,一步步演化成竞争者的彼此伤害,最终整个行业没有一个真正的赢家,从而陷入孙子所说的灾难性的“破”的结果。 企业竞争的目的是什么?不是为了单纯地打败对手。理性的竞争,是为了给自己的企业创造一种更有利于长远发展的良好环境。 在孙子看来,“全”和“破”是两种不同的理念,两种不同的思维,两种不同的境界,也是两种不同的结局。 军事学的概念总是比较抽象的,不太好理解,打个比喻,就好懂多了。 美国有个研究《孙子兵法》的专家叫麦克内利,他曾经用下棋来帮我们理解什么叫“全”和“破”。 他说西方人喜欢下棋。下什么棋呢?国际象棋。国际象棋怎么下?吃子。目的是通过不断消灭对方的棋子来取胜。游戏开始的时候,棋盘上布满了棋子。但下完棋、胜负已分的时候,整个棋盘上没有几个子了,只剩下了残破不全的棋局。 他说这就叫作“破”。 中国的老百姓也下象棋。但中国真正的高手下什么?围棋。围棋怎么下?如果你着眼于吃对方的子,你永远成不了高手。围棋要学会布局、造势。棋手着眼的是不断演变的大局,而不是一时的你死我活。所以围棋往往是你下你的,我下我的,半天都不发生冲突。 在围棋中,你不能通过无休止地吃子来打败对手。只知使用相互伤害的手段,永远也赢不了棋。事实上,高手对弈,通常没有几个子会被吃掉,你只需要占领最大面积的地盘就可以了,吃子反而是次要的目标。 与象棋相反,围棋在游戏开始的时候,棋盘完全是空的;但游戏结束的时候,整个棋盘却是满的。 麦克内利讲,这就是“全”。 竞争也是这个道理。我们应该学会围棋的思维,而不是象棋的思维。 不要一提竞争,就想到简单的对抗、冲突。高手从事的竞争,从来不是这样的竞争。 孙子讲:“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百战百胜,不是高手中的最高手。不用打就能赢,才是高手中的高手。 乍一看,孙子的理念,好像跟我们平常人的观念不太一样。百战百胜,多好的将军啊!哪一个管理者不希望自己手下有百战百胜的将军啊!为什么孙子说“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 “百战百胜”的重心在哪里?在“战”。“战”就是对抗,就是冲突。不断地通过对抗、冲突的方式来取胜,一定会给你带来巨大的消耗。 战争中经常有这样的例子:赢了眼前,却输掉了长远;赢了局部,却输掉了全局。 管理中也有同样的情况。我们身边经常会看到这样的朋友:口才极好,辩才无碍,好胜之心很强,跟人家辩论的时候,一定要争出个胜负高低。结果呢? 你跟客户辩论,赢了辩论,但失掉了生意;你跟领导辩论,赢了辩论,但失去了生存的环境;你跟团队辩论,赢了辩论,但是失去了别人的支持;你跟家人辩论,赢了辩论,但伤害了感情。 过于陷入局部的争夺,反而会失去对全局的把握能力。用对抗的思维去处理事情,即使赢了,往往也是残局。 竞争者当然要关注竞争与对手,但是过于关注对手,你的眼光就会为对手所限制。 太强的竞争与敌对意识会限制你的视野和格局,影响你的判断与思考,以及你的策略选择,让你陷入跟对手较劲的死结中不能自拔。 真正的高手,不会只盯着一时的你死我活,而是着眼于不断变化的大局。 如果你回顾一下自己或者身边朋友的职业生涯,你就会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刚刚入职的时候,或者刚刚开始创业的时候,你经常会看重每一场的胜利,并且为了每一场胜利都是不惜代价,全力以赴。 但是时间长了你会发现,并不是每一场胜利都那么重要,也并不是所有的胜利都只有通过对抗的方式来取得。 有时候非对抗的方式,甚至合作的方式,会让你代价更小,成本更低,赢得更多,结果更加完美。 关于胜利,孙子讲过一句非常耐人寻味的话:“故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真正高手取得的胜利,没有智慧的名声,也没有勇武的战功。 我的老师吴如嵩先生讲,他有一次跟俄罗斯汉学家克平女士交流,克平女士说她非常喜欢《孙子兵法》的一个理念:佩戴勋章最多的将军,不是最好的将军。吴老当时一愣,《孙子兵法》原文中并没有这句话,但仔细一想,这不就是对“无智名、无勇功”最好的解释吗? 所有的勋章都是打出来的。不需要打就能赢,才是将军的最高境界。 看重一城一地的得失,是战术家。着眼整场战争去布局,是战略家。超越战争去思考战争,才是政治家。 我们前面提到的皮洛士,毫无疑问是一名优秀的战术家,然而却缺乏政治头脑和战略眼光,因而取得了无数轰轰烈烈的战绩,却无法赢得持久的胜利。 可惜的是,历史上并不缺乏皮洛士式的悲剧。 无论是一战还是二战,德国军队的战术向来都是大胆而精明,几乎没有任何军队可以在战术方面与德军相比。但是,当1918年和1945年两度尘埃落定时,德国军队证明自己政治无能且战略无方。其战术与作战的优异表现,无法补救政治与战略的错误。德军卓越的战术能力,最终只是让所有交战方都蒙受了更惨重的损失。 在战争史上经常有这样的现象:战术层面的一时胜利,恰恰导致战略层面的全盘皆输。 就像二战中日本轰炸珍珠港一样。从战术上来说,偷袭珍珠港毫无疑问是历史上最成功的突袭之一;然而从战略上来说,却是日本军国主义走向灭亡的开始。 基辅会战也是如此。此次会战是二战时期最大的包围战,苏军5个集团军被消灭,65万人被俘。德军缴获3 500门火炮,还有900辆坦克。希特勒得意地称这场会战为“世界战争史上最伟大的会战”。 然而这场会战,却使德军失去了占领莫斯科的最好机会:德军因为基辅会战而丧失了两个月的宝贵时间,等到德军发起莫斯科战役时,已经是10月份了。先是秋雨导致德军寸步难行,接下来的严寒导致德军几乎失去了战斗力。而苏军方面,则因为这两个月,得到了宝贵的动员西伯利亚预备队的机会。 德军莫斯科战役的失败由此开启,德国在三到五个月内征服苏联的计划由此破产,而德军的“闪击战”时代,也由此宣告结束。德国陷入两线作战,从此成为无法改变的事实。 曾任德国陆军总参谋长的哈尔德上将认为,基辅会战是“东线战役中的一个最大的战略性错误”。鲁道夫•霍夫曼将军后来也总结说,基辅战役“偏离了大方向”。 企业也是这样。有太多企业,就是因为太看重短期的业绩,反而损害了公司的长远发展。 所以,不要为了战术的胜利而偏离了你战略上的目标,也不要用简单的战术组合去取代真正的战略。一系列看来合理的战术调动,给你带来的恰恰可能是更大的战略灾难。雷军说,不要用战术上的勤奋,来掩盖你战略上的懒惰。 而比战略懒惰更可怕的是,战略上出现了问题,却茫然不知,或不愿承认,甚至把问题甩锅给下属,甩锅给团队。因此就不是去解决更根本的战略问题,而是企图通过战术或执行层面的努力来挽回局面。 二战后期,面临战略上的困境,希特勒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新技术与装备的研发以及发起成功的战术性行动上,比如说那场孤注一掷的第二次阿登战役。然而希特勒的命运告诉我们,不解决战略层面的根本问题,把大量的时间花在战术与执行上,最终只会让你更有效地去做错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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