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十二月的第二个周六,我在东河那边一栋没有电梯的六层楼里,周围全是陌生人。
昨天下午,我在格林威治村巧遇弗兰,她满肚子新闻。她最终还是从马丁格尔太太那里搬了出去,和格鲁伯住在一起了。是在靠近弗莱布什的铁路公寓,从防火梯那里可以看到布鲁克林大桥。她双手捧着一个袋子,里面装满了新鲜的马苏里拉奶酪、橄榄、罐装土豆和其他在莫特街买来的食品——今天是格鲁伯的生日,她想为他做帕切利小牛肉。她甚至还带了一把铁锤,好像是她奶奶以前用过的,她要用铁锤捣肉。明天晚上他们会有一个聚会,我不得不答应去。
她穿牛仔裤和紧身毛衣,站着足有三米高。和格鲁伯住在新公寓里,还有一把锤小牛肉的锤子……
——你是世上最幸福的,我说,我是说真的。 她只是笑笑,拍拍我的肩膀。 ——别瞎扯,凯蒂。 ——我可是认真的。 ——有那么一点儿,她笑着说。 接着她又满怀忧虑起来,像是冒犯了我。 ——嘿,别误解我的意思,好话从不说出口,不过那并不是说好话不是胡扯!我很幸福,我想,但这不是全部,我们要结婚,格鲁伯要做油漆工,我会给他生五个孩子,喂到奶子吊下来。我等不及了!这是不是最幸福的啊?干你们这一行的更清楚——我估摸你很快也要走到这一步了。 这群人是朋友加熟人的大杂烩,有来自天主教泽西海岸区嚼口香糖的女孩,中间夹着一位来自阿斯托里亚,白天是诗人、晚上是看门人的家伙。有两位帕切利货运公司的小伙子,胳膊粗壮,他们得寻求前途光明的埃玛•戈尔德曼的宽恕。所有人都穿裤子,擦肩接踵,笼罩在一片烟雾中。窗户大开,你可以看见有点儿头脑的宾客都挤到防火梯那儿,呼吸这晚秋的空气,从这里几乎能欣赏到大桥的全景。我们的女主人就坐那里,坐在防火梯的栏杆上,有点儿晃荡。她头戴贝雷帽,以邦尼•帕克的姿势夹着短烟。 一位泽西来的客人晚到了,跟在我后面进来,她看见卧室的墙壁,突然停下脚步。从地板到天花板挂着一系列霍珀的现实主义风格的裸女图,这些衣帽间工作的姑娘坐在柜台后面,袒胸露脯,双眼迷离,百无聊赖,但也带着些许叛逆——似乎在挑战我们,认为我们也和她们一样双眼迷离,百无聊赖——她们中有些把头发扎到后脑勺,其他的把头发塞到帽子里,但每种都非常悦目——那些茄子色、银币般的乳晕。我猜这位迟到者倒抽了一口冷气。事实上,她高中好友的裸体造型令她害怕和嫉妒,你能看得出来,她已经下决心要么明天就搬去纽约城,要么就永远不去。 在墙中央,格鲁伯那些衣帽间的女孩围着一幅画,那是百老汇一家影院的遮檐,汉克•格雷的原作,是对斯图尔特•戴维斯风格的辩解。我想,汉克很可能就在这里,我倒希望能亲眼看到他愤世嫉俗的身影。他本质上是一只豪猪,但拥有些许情感,这令你深思。也许廷克是对的,我跟汉克是很合拍。 这次聚会是地道的工人阶级口味,唯一出现的酒类就是啤酒,我看到的全是空瓶子。这些瓶子堆积在聚会者的脚下,像保龄球一样不时被踢来踢去,骨碌碌滚过硬木地板。我走过厨房外拥堵的过道,无意中看到一个金发女郎举着一瓶刚打开的酒,就像自由女神像举着火炬一般。 厨房无疑没有客厅那么热闹。屋中央是一个凸起的大盆,一个教授和一个女学生膝盖碰膝盖,正在亲密地窃窃私语。我朝靠后墙的冰箱走去,冰箱门前站着一个下巴发青的男人,他个子高大,鼻子尖尖,显得放荡不羁,有一点儿主人的架势,让人想起那个为法老守墓的狼人。 ——可以吗? 他审视了我一秒,好像我惊扰了他的美梦。他如喜马拉雅山一般高。 ——我以前见过你,他很肯定地说。 ——真的吗?在哪儿? ——你是汉克的一个朋友,我在“斜屋”见过你。 我仿佛记得他是那群像公共事业振兴署中的一个,坐在邻近的桌子旁。 ——其实,我一直在找汉克,我说。他在这儿吗? ——这里?没有…… 他上下打量我,用手指擦了擦下巴上的胡子楂儿。 ——我想你没听说吧。 ——听说什么? 他又盯了我一阵。 ——他走了。 ——走了? ——永远地走了。 我愣了好一阵。这种惊讶出现在我们面对无可回避的事实时,哪怕转瞬即逝,都会令我们不安。 ——什么时候?我问道。 ——大约一周前。 ——出了什么事? ——怪就怪在这里。他领了几个月的失业救济金,后来发了一笔横财,不是五分钱的小财。你知道,是真正的大钱,足以用这些钱当砖头盖起一间屋子。可汉克拿了所有的钱,却胡乱挥霍。 狼人往四周看看,好像突然想起自己身处何地。他厌恶地挥了挥酒瓶。 ——跟这个一点儿不像。 这个动作似乎提醒了他瓶子是空的。他把瓶子哐当扔进水槽里,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关门,靠在门上。 ——是的,他继续道。这是件不小的事情,是汉克一手导演的。他有满口袋二十元的钞票,他叫年轻人出去给他买紫树蜜和松节油,还发放现钞呢。大约凌晨两点,他让大伙把他的画作拖到屋顶,堆在一起,泼上汽油,烧了。 “狼人”笑了,足有两秒。 ——然后把大家全赶出去,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他。 他喝了一口酒,摇摇头。 ——是吗啡吗?我问。 ——什么吗啡呀? ——他吸食过量? “狼人”突然笑起来,看着我,好像我疯了。 ——他应征入伍了。 ——应征入伍? ——参军了,重新穿起军装,第十三野战炮队,布拉格堡,坎伯兰县。 我听得稀里糊涂,转身想走。 ——嘿,不来瓶啤酒吗? 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递给我,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接过来,我真的不想再喝了。 ——回见啊,他说。 他靠在冰箱上,闭上眼睛。 ——喂,我又叫醒他。 ——嗯? ——你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吗?我是说那笔横财。 ——当然知道,他卖了一捆画。 ——你开玩笑吧。 ——我没有开玩笑。 ——要是他能卖画,干吗要入伍?干吗烧了剩下的画呢? ——他卖的不是自己的作品,是他得到的斯图尔特•戴维斯的画。 我打开自己的家门,屋子像是没人住似的。它并不空荡,该有的摆设都有,但这几周我一直在迪克那里过夜。这个地方慢慢地但确实变得整齐、干净起来,水槽、垃圾桶总是空的,地板光亮,衣服叠好放在抽屉里,一排排书耐心地等在那里。这儿看上去像是一位几周前死去的鳏夫的房子,他的孩子把垃圾扔出去但还没有清除掉废渣。 那天晚上,迪克和我本来是要碰头一起吃晚饭的。幸运的是,我在他出门前截住了他,告诉他我回到自己的住处打算收拾东西。显然,有什么事把我这个晚上的兴致给毁了,不过他没问是什么事。 在和我约会的人里,迪克也许是第一个修养很好、不愿打探别人私事的人。而且我肯定欣赏这种个性,因为他远不是和我约会的最后一个人。 我倒了一杯杜松子酒,分量足以让我喝下去后,不会觉得这屋子有那么沉闷。我坐在父亲的安乐椅上。 我想“狼人”对汉克把钱挥霍在举办派对上有些惊讶,但也不难由此看出汉克来自哪里。不管那些钞票有多新,你都无法回避这个事实,斯图尔特•戴维斯的画来自安妮•格兰汀财产的再分配——与廷克的正直。汉克没有选择,只好无所顾忌地胡乱花钱。 时间总有办法和我们的心开玩笑。回顾这一年,从年头到年尾一系列事情同时发生,而整个季节可以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也许时间在和我开这种玩笑。就我记得的,我正坐在那里思忖着汉克的挥霍时,电话响了,是毕茜迟疑的声音,告诉我华莱士•沃尔科特死亡的消息,他是在圣特雷莎附近中弹身亡的。他在那里和一队共和党人守卫一个小山镇。 我接到电话时,他已经走了三周。我猜尸体是花了一些时间才被找到、确认,然后消息才传回国内的。 她还没讲完,我便谢她来电,把听筒放回原处。 杯子空了,我想喝水,可没法去倒水。我关上灯,坐在地板上,背靠着门。 圣帕特里克大教堂位于第五大道和50街交接处,是十九世纪早期美国哥特式建筑的最佳典范。它的白色大理石来自纽约北部的采石场,墙壁足有一米厚,彩色玻璃窗由法国北部沙特尔的工匠制造,三个祭坛中有两个是蒂芙尼家族设计的,第三个是美第奇家族设计的。位于东南角的“圣母怜子像”比米开朗基罗的作品要大上两倍。事实上,整个建筑群是如此宏伟壮观,上帝若是要视察日常工作,他满可以忽略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相信这里的信徒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十二月十五日下午三点,天气暖和,温度回升。连续三个晚上,我一直和梅森忙于《中央公园西的秘密》这篇特写。一直忙到凌晨两三点,然后打车回家睡上几小时,洗个澡,换衣服,来不及想什么又跑回办公室——这种工作节奏对我来说没问题。但今天他坚持要我早点儿回家,我却在第五大道上漫步,走上大教堂的台阶。 每天的这个时候,四百张长凳中有三百九十六张是空的。我坐下,想胡思乱想一番,但做不到。 伊芙、汉克、华莱士。 突然,所有勇气十足的人都走了,一个接一个,他们曾经闪闪发光,然后消失,留下那些无法从欲望中解脱的人:就像安妮、廷克和我。 ——可以吗?一个人彬彬有礼地问。 我有点儿恼火地抬起头来,心想位子这么多,还要挤我的位子。原来是迪克。 ——你在这儿干什么?我小声地说。 ——忏悔? 他坐到我身旁,手不自觉地放在膝盖上,好像他还曾是顽皮孩子时被好好调教过。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问。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祭坛,向右靠了靠。 ——我顺道去你的办公室,想碰上你。你不在,我的计划泡了汤,一个戴猫石眼镜、长相严肃的家伙说,我或许会在附近的教堂碰到你,她说你有时会利用休息时间去教堂。 你不得不赞赏阿利。我从没跟她说过我喜欢上教堂,她也从没提起过她知道,不过她给了迪克这个提示,也许这是第一个明确的预兆,预示我和她的友谊将会持续很久很久。 ——你怎么知道我在哪个教堂?我问。 ——分析,因为你不在其他那三个教堂。 我捏了捏迪克的手,什么也没说。 迪克研究过礼拜堂,他抬起头朝教堂天花板的深处望去。 ——你知道伽利略吧? ——他发现世界是圆的。 迪克惊奇地看着我。 ——是吗?是他吗?这个发现肯定让我们乱了套! ——你指的难道不是他吗? ——我不知道。我想起伽利略这家伙,是因为他第一个提出钟摆摆动五十厘米和五厘米所花的时间是一样的,这解开了落地大座钟的奥秘。显然他是通过观察教堂天花板上枝形吊灯的来回摇摆得出这个发现的,他通过把脉来测算出摇摆的持续时间。 ——不可思议。 ——不是吗?就靠坐在教堂里。从我小时候知道这一点以后,神父布道时我就胡思乱想,可什么都没想出来。 我笑了。 ——嘘,他说。 一位教士从一个小礼拜堂出来,跪下,画了个“十”字,走上圣坛,开始点燃祭坛上的蜡烛,为四点的弥撒做准备。他穿黑色长袍,迪克看着他,一下变得容光焕发起来,好像获得了久已期盼的顿悟。 ——你是天主教徒。 我又笑了。 ——不是,我不是特别信教,不过我家属于俄罗斯东正教。 迪克吹了声口哨,声音很大,那个教士回头看他。 ——令人敬畏,他说。 ——我不懂,不过在复活节,我们白天一整天斋戒,晚上会吃上一整夜。 迪克像是在仔细考虑。 ——这我可以做得到。 ——我想你行。 我们沉默了片刻,他往右边靠了靠。 ——我有好几天没见到你了。 ——我知道。 ——能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吗? 此刻我们四目相对。 ——说来话长,迪克。 ——我们出去吧。 我们在冰冷的台阶上坐下,前臂支在膝盖上,我简洁地告诉他我在丽兹酒店对毕茜讲过的故事。 也许时间隔得更久些,也许是我更不自然了些,我发现自己在说这个故事时就像在讲述百老汇一出欢悦的闹剧,着力渲染它的巧合,它的出人意料:马场巧遇安妮!伊芙拒绝求婚!在“中国风”意外撞上安妮和廷克。 ——这是最有意思的部分,我说。 我告诉他在书店里发现华盛顿的《社交及谈话礼仪守则》,告诉他我真傻,没想到那是廷克表演的剧本。为了说明,我连珠炮似的背出几条华盛顿的座右铭。 然而,不知是因为坐在十二月冰冷的教堂台阶上,还是因为调侃国父并不妥当,这番话没有取得幽默的效果。说到最后,我支吾起来。 ——看来这不太好笑。我说。 ——是的,迪克说。 他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双手紧握,低头盯着台阶,一言不发,这有点儿吓人。 ——你想离开这里吗?我问。 ——没有,没事,我们再待一会儿。 他一声不吭。 ——你在想什么?我推了推他。 他开始在台阶上轻轻跺脚,这种烦躁有点儿一反常态。 ——我在想什么?他自言自语。我在想什么? 迪克吸气,呼气,想好了。 ——我想或许你对廷克这个家伙有点儿过于苛刻。 他停止跺脚,注意力掠过第五大道,转向洛克菲勒中心前的阿特拉斯神像,这尊装饰派风格时代的雕像举起了中心前面的一片天空。迪克似乎不敢看我。 ——廷克这个家伙,他说道——口气像是试图确认他对事实已了解清楚。他父亲拿他的学费来挥霍,他被从预科学校赶出去,他去工作,误打误撞遇到一位引路人,她引诱他来到纽约,许诺将他领进门。你们都是偶然相遇,他好像对你有意,可最终还是接受了你那位被运奶车撞伤的朋友,直到她抛弃他,后来他的哥哥似乎也抛弃了他…… 我低着头。 ——是这样吗?迪克同情地问。 ——是的,我说。 ——在你知道所有这些情况之前,在知道所有关于安妮•格兰汀、福尔河、铁路股票和所有其他情况之前,你爱上了这个家伙。 ——是的。 ——所以我认为,现在的问题在于——先不管其他问题——你是不是还爱着他? 一朝与某人邂逅,擦出些许火花,你便觉得与对方相识了一辈子,这样的感觉有什么根据吗?几小时的谈话后,你就真的相信你们之间的关系如此不凡,超越了时间和惯例?果真如此,此人岂非拥有颠倒乾坤的能力,使你往后的时光变得完美? 所以先不管其他问题,迪克以不可思议的超脱问道。你是不是还爱着他? 别说出来,凯蒂,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承认。站起来,吻一下这位鲁莽的家伙,要他以后再也不要提这个了。 ——是的,我说。 是的——这个词应该令人欣喜若狂。是的,朱丽叶说。是的,爱洛绮丝说。是的,是的,是的,莫莉•布卢姆说。公开地宣布,坚定地声称,甜蜜地应允,可在这次谈话中,它却是毒药。 我几乎可以感受到他身体里某些东西正在消亡,消亡的是他给我留下过深刻印象的自信、果断、宽容。 ——哦,他说。 在我头顶上,黑色翅膀的天使像沙漠之鸟在盘旋。 ——……我不知道你这位朋友是真心追求、身体力行这些准则,还是只是简单地效仿,只为得到周围的人更高的认可,不过这真有什么区别吗?我是说,这些守则不是老乔治自己发明的,他是从其他地方抄来的,努力践行。这很令我震撼,我想我一次连其中的五六条都做不到。 我们一起注视那座肌肉线条夸张的雕像。尽管圣帕特里克大教堂我来过无数次,可直到那一刻才发现在所有的神当中,偏偏是阿特拉像矗立在街道的那一边,就在大教堂的正对面,你走出门外,门框勾勒出他高大的身躯,好像他在等你。 除了这座美国最大的教堂之一外,还有其他的教堂像这儿那样面对面地摆放雕像吗?阿特拉斯试图反叛奥林匹斯山诸神,因此被定罪永远肩扛天庭——这恰恰是傲慢与蛮力的化身。在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的阴影下是“圣母怜子像”,它在身体上和精神上与阿特拉斯恰好相反——我们的救世主为了上帝的意愿牺牲了自己,他躺在圣母的腿上,虚弱、憔悴。 这两种世界观同时展现在这里,只有第五大道把它们隔开。它们面对面,直到天荒地老或曼哈顿的末日,哪一个先到都可以。 我看上去一定很伤心,因为迪克轻轻拍了拍我的膝盖。 ——假如我们只爱上那些完美无瑕的人,他说,爱就不会那么令人痛彻心扉了。 安妮说过,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我们都想寻求某个人的宽恕。我想她是对的。我穿过市区,知道自己在寻求谁。好几个月以来,我对别人说不知道他在哪里,现在,我突然很清楚该去哪里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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